KATE Publishing

文／喬齊安

　　「《BUTTER》這本書的主角不是木嶋佳苗，柚木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她！」──木嶋佳苗

　　先前筆者在「婚活」現象十週年，拆穿幸福假象的人性終極詰問──讀辻村深月《傲慢與善良》書評中詳細介紹了日本社會的「婚活」，在2008～2009年迅速地風行成為人盡皆知的社會現象。然而，當時篇幅所限沒有提到的，便是「婚活」一詞的知名，2009年8月爆發的「首都圈連續不明原因死亡事件」，事實上也發揮了不少推波助瀾的效果。

　　因為三起殺人案、三起詐欺案、三起詐欺未遂案和一起竊盜案被起訴，時年34歲的木嶋佳苗因其外貌超乎世人想像，遭到媒體大肆報導，她其貌不揚、雙眼浮腫、身材肥胖的那張照片，更不斷在主流媒體與網站上流傳，充分引起社會大眾獵奇性的好奇：為什麼這種「醜女」，能夠在婚活中屢屢詐欺得逞，不斷地從男人身上騙取大量錢財？這些「宅男」又到底有多「哈」女人、現實中多沒有女人緣，才會被「恐龍妹」這麼輕鬆地利用與殺害？

　　木嶋被冠以「平成毒婦」、「黑寡婦」等稱號，而事件也在婚活開始盛行的當下，以「婚活殺人事件」、「婚活連續殺人事件」的名稱，在電視、報章雜誌上廣泛討論與批判，成為詐欺工具的婚活網站對會員進行更嚴密的審查，也對正瘋狂進行婚活的男男女女們具有當頭棒喝的冷靜效果，影響十分深遠。

　　入獄的木嶋卻沒有就此銷聲匿跡，長達100天的審判期間，她許多驚世駭俗的發言堪稱「毀三觀」等級。許多男、女粉絲贈送禮物給她、幫她的發言更新在部落格「木嶋佳苗的拘留所日記」上。甚至主動批判晚她三個月遭到逮捕的「鳥取連續不明原因死亡事件」的「西之毒婦」上田美由紀「只是個笨蛋」，對知名新聞評論員青木理選擇上田，而不是自己來採訪寫成專書，表達憤怒與嫉妒。

　　2015年接著出版了自傳小說《禮讚》；在2017年4月14日確定死刑判決之後，為她在《週刊新潮》連載「木嶋的遺言手記」專欄、長期合作的記者甚至在數年後和原妻離婚、拋下孩子，與木嶋成婚。當時的木嶋甚至也與上一位獄中婚的對象離婚，演出這一段「雙重奪愛」的荒謬戲碼──即使是被關在監獄的死刑犯，她仍然是一舉一動都能攪翻一池春水的「魔性之女」。

　　後續木嶋佳苗事件也多次改編為日劇與電影上映，探討其犯罪動機。如《王牌大律師》第二季(2013)、《索多瑪的蘋果》(2013)、《鬼女》(2013)、《聖女》(2014)以及真梨幸子融合進鳥取事件一同撰寫的《好想她去死》(2014)等作品。但最有意思的改編，莫過於2017年死刑判決宣布後隨即出版的這一部柚木麻子的《BUTTER》，如引言一般引發木嶋本人在部落格上的激烈反應。當然，柚木在訪談中也提到，自己對於如何編寫這起事件歷經天人交戰，最終決定採取「刻意遺忘我閱讀過的所有相關書籍和她的部落格」後來撰寫的作法。那麼，《BUTTER》小說中的毒婦『梶井真奈子』，所要傳達的，會是什麼樣的內容與社會意涵呢？

　　「我從先父那裡學到『女性對任何人都應寬容』；話雖如此，唯獨兩件事我再怎樣都無法原諒──女性主義者和瑪琪琳（人造奶油）。」──《BUTTER》

　　或許有意無意地以《毒婦：木嶋佳苗的百日審判旁聽記》的記者北原みのり作為範本，《BUTTER》設計33歲的雜誌女記者里佳為主角，正在為成為正職採訪記者而努力的她，希望採訪到話題毒婦梶井真奈子的獨家報導，以扭轉自己的職涯。但梶井卻是出了名的厭惡女性，在監獄中連接見她的機會都不可能。這時候好友伶子建議她從食物方面著手，伶子認為梶井熱愛烹飪與美食，這樣的女人會很自豪自己的食譜，所以可以從詢問她的食譜開始著手。梶井認為里佳或許與其他女記者有所不同，答應會面，表示只談食物不談事件，並開始分享自己的人生觀、美食觀給里佳……

　　曾在甜點業工作的柚木麻子是文壇知名的美食小說作家，代表作《午餐的敦子》在2014年本屋大賞榮獲第七名。另外她也非常擅長描寫女性同胞間的純潔又複雜的愛戀、憎惡情感。同樣以一對好友作為對照書寫生命，2015年發表的《東京女子會》獲得了山本周五郎獎，《書店的黛安娜》(2014)也與《BUTTER》一樣入選直木賞候補，其標誌鮮明的創作風格在日本文壇極有辨識度。

　　結合美食與女性友人的情感──改編獵奇命案，乍看下與過往創作路線截然不同，卻被書評家譽為「作者至今創作的最高潮與集大成」的《BUTTER》，就是這樣一本柚木將木嶋佳苗事件「變成自己的形狀」的出色小說。故事雖然花時間篇幅探究梶井，但那是柚木設計的角色，並不是在致力於刻劃木嶋這位毒婦的本質、思想；對於命案也沒有多作描述，因為作者想談的，其實是她一貫的主題：女性在日本社會的生存有多艱辛。而打破價值與規範的梶井，或許正是她們的新生活指標。

　　《BUTTER》與柚木過往的作品有許多的共同點──「如果我被指控是毒婦，而我有一位摯友，那就是我撰寫《東京女子會》的原點。」《BUTTER》中柚木也以現實中的女性朋友塑造為戲分吃重的伶子，與現實中木嶋事件毫無關聯的角色與主角發展曖昧的百合；《午餐的敦子》中與柚木年紀相若的満島野百合，反映了她自己在世紀末、千禧年的女高中生時代，以「澀谷、援交、電子雞、辣妹、109百貨」等關鍵字成為全國的焦點。曾經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卻在成為大人後被無趣的現實壓得喘不過氣。

　　援助交際研究專家宮台真司將1977年或以後出生、與1981年後出生的少女分類為援交第一世代與第二世代，分析援交世代的少女思維與大人對她們造成的影響。柚木以屬於第二世代年齡層的心境寫過自己、並挖掘屬於第一世代的木嶋故事，探討毒婦的成因，那一代的女性開始被社會灌輸用自己的身體換取利益的觀念，由此分析書中的梶井如何成為心理學家小倉千加子所比喻的，將計就計，先付出精神甚至肉體後，採用騙婚手段奪取對方積蓄，反倒將家父長制代表「矮桌」啃食殆盡的「白蟻」之后。

　　女性在日本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柚木實際採訪過一位女性記者後塑造出「職業女性」的範本里佳，與其對比的便是「家庭主婦」範本的伶子。前者在編輯部難以出頭，不但會被採訪對象性騷擾，還會被提供內線消息的男性線人要求用肉體關係來做交換；後者柚木則表示她以理想中的完美女性──《亂世佳人》(1939)中的韓美蘭來設計。這樣一位過去在工作、現在在家事表現都無可挑剔的優秀女性，在日本生不出小孩的話也只能吃盡苦頭、迷失自我。

　　就像柚木自己BookBang官網專訪中透露的，出道時被編輯要求每個月都必須交出200張稿紙的作品，「否則無法在這個行業生存」。她彷彿電影《進擊的鼓手》(2014)中的主角，即使車禍流血，也還是在舞台上苦撐下去，過度地拚命，寫到連讀者的心情都遺忘了──

　　「日本女性除了堅忍、努力、克己，同時也理所當然地被要求女性化、溫順，乃至於對男性的照料。」這種從「濫交少女」到「大和撫子」間的衝突角色轉換，就是父權社會加諸於普遍女性的壓力，再加上扭曲至極的胖瘦、美醜評斷標準，最終培育出兼具「娼妓」與「看護」性格的怪物梶井。整起事件揭發出人類長期以來，潛藏在意識中的不合理現象。

　　然而柚木並沒有遺漏，除了男性以外，女性之間存在的歧視、排擠，也為更多女性帶來痛苦。一群母牛放牧時並不會像公牛以爭鬥決定首領，而是默默地以某種神祕的行為決定了彼此的階級、地盤，以維持相處的和諧。換到人類身上，用來評斷男人等級的方式有力量、地位與金錢等等，但女人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被賦予以容貌、肉體來定生死的價值觀。男人的地位在資本主義時代有機會憑藉努力得來，但女人卻難以改變天生的臉蛋、易胖的體質。因瘋狂整型聞名的女藝人Vanilla直言自小遭受無數霸凌乃因：「醜八怪在日本是活不下去的！」

　　自小被母親嚴苛要求減肥與運動、無法盡情享用自己最愛的食物；聰明早熟，卻因外貌與身材遭到同儕徹底漠視、沒有半個朋友；加入了貴婦聚集的料理教室，也被當成土氣的怪咖，永遠無法融入。這些同性有意無意的排斥，更造就了木嶋／梶井徹底的厭女症。她既是自以為是男人們的照妖鏡，也同時嘲諷、駁回大和撫子們所堅信的美德，梶井象徵著整個社會的黑暗面。

　　社會派小說往往重心放在「解決事件、揭發黑幕」後告終。但《BUTTER》嘗試抵達了另一個境界，那便是「渺小又無能為力的主角如何抵抗世界、改變自己」。梶井與里佳建立起宛如《午餐的敦子》裡兩位女主角的「師徒」關係。過去將工作視為一切的里佳開始懂得品嘗美食、練習下廚、接受那個變胖、失去優秀男友卻更自在愉快的自己。伶子也成功地踏出，接受不同家庭形式的一步。柚木認為，不要一昧追求普世的價值（為什麼要為了苗條吃人造奶油，而不理解正統鮮奶油的美味？）「每個人必須找到合適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句話，在現實的束縛下多麼知易行難、卻又是多麼令人嚮往。

作者簡介／喬齊安

百萬書評部落客，日韓劇、電影與足球專欄作家，本業為製作超過百本本土推理、奇幻、愛情等類型小說的出版業編輯，並成功售出相關電影、電視劇、遊戲之IP版權。興趣是日本文化的深度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