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交易

    幾個月後,馬克漸漸地發現自己變得比之前開心許多。當他蜷縮在塔樓的時候,回憶就會湧上心頭,想起爸爸熟悉的面孔,為了能醫治好兒子,他重重地將銅印按到封蠟上,不得不把他賣給醫生。。

馬克在地下室裡,必須做著屍體的解剖和組合難聞的化合物,在石牆之間,還是會給人一種安全感與神秘感,但當他們走在街上時,一切都變得如此真實。為了避免染上貧民窟中的其他疾病,醫生及馬克都戴上面具和護目鏡。當醫生遞給他一些工具或瓶子時,他把精力集中在醫生的手上而不用看著那些喘著氣和絕望的面孔。

    走在街上……各種腐爛的味道、敗壞的魚和難聞的泥土氣味以及那雙魚宮區的貧民窟旁邊奧拉河發出的惡臭。馬克有時擔心會再度染上瘟疫,雖然醫生對他說過,不可能再染上這可怕的疾病。有時,他會想要回去看看爸爸是否還活著,但似乎總有事情耽擱。

四個月的生活,塔樓對他而言曾經是令人害怕,但現在看起來卻像是聳立的燈塔,召喚他回家。在生日的一個星期後,他迫不及待地把封蠟滴到紙上,醫生的印章上面如同他祖父一樣有六顆星星,還有兩條蛇纏繞在一根竿子上,這是醫生的標誌。

    擁有自己的印章是值得欣慰的,有時,躺在床上,他會讓殘留的蠟燭繼續燃燒一會兒,這樣他就可以再多看看那渺小的銅環在燭光下搖曳閃爍著。他不再僅僅只是馬克而是西奧菲利斯醫生的學生。

    然而,他的生活並不全然美好。當伯爵的鐘聲響起時,他仍需要躲起來。伯爵多年來都沒有離開過觀察台,新來的傭人也都不許進去,尤其是那些可能污染觀察台的人。當馬克問著莉莉是如何成為伯爵的傭人時,在回答之前,她疲憊地笑了。

    「當意識到裝訂工想要擺脫我時,我寫信告訴他我想為偉大的斯坦利伯爵工作,我讀過他的每一本書。的確,如果你不從事占星術的工作,就沒有太大必要去讀他的著作。第二天裝訂工回信了,給了我一份上面有他印章的合約,在我去塔樓的路上時,我把合約交給了執法員。」

「我從未在燈光下見過他,也很少和他說話。他總以寫紙條的方式和別人交流。他似乎是想要測試一下我的讀寫能力。」她面帶笑容。

    馬克認識幾個濱水路的小孩,他們過去常玩互相扔泥巴的遊戲,但莉莉一點也不像他們。她的年紀較大且更為嚴肅謹慎,但仍然很風趣。工作完成之後,她總是和馬克聊天,或者,兩人會繼續探索被除塵布蓋著的房間。在低語聲中,他能夠假裝被塔樓囚禁的幽靈模樣,這總會讓莉莉咯咯地笑起來,儘管他不確定莉莉這是否在嘲笑他看起來有多愚蠢。

    莉莉的眼珠是深黑色的,如同她黝黑的皮膚一樣,莉莉個性直爽,講話坦白簡潔,他記得母親曾說過,一位古老的神靈能透過凝視就把人的靈魂從肉體中吸出來,他覺得莉莉就擁有了那樣的眼睛。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莉莉繼續教著馬克閱讀,他們總是將椅子拉到離爐火更近的地方來驅走冬日的寒冷。在她的教導下,馬克逐漸學會了字母、單字和句子,他努力理解的一篇文章,內容僅是關於製作羊肉餅的而已。

    「我以為這是一本故事書。」他瞪著眼睛望著莉莉,抱怨著說道。

「關於羊肉餅的故事,之所以重要,因為肉是兒子偷來的,不這樣做,他的母親就會餓死。那就是為什麼執法員們會過來找他們的原因。」莉莉歎氣說。

    馬克顫抖了一下,「我更喜歡古老的故事。那裡沒有執法員,只有惡魔。你可以選擇相信惡魔。」他不想承認這一點,事實上,塔樓裡就算沒有執法員也同樣會使人感到安全。

執法員不常去貧民窟,但當他們去到那裡時,總會帶走某個人,譬如某個沒有還清債務或是欺騙別人的人,或是盜賊。當身著藍制服的人在午夜出現時,所有的小孩都會哭泣或尋求庇護,然後恐慌地看著某個家庭的人被戴著藍色手套的人拖走,巡官會四處查看並書寫他的調查報告。當然,大人們總會與執法員做交易,每一份合約都會交到他們手中,以便安全保存。他們甚至會為那些不會寫合約的人書寫合約,一旦蓋了章,合約就會被帶走,並且給你一份官方收據。每個星期,就會有一名執法員來到塔樓收信和寄信。馬克總會躲起來。他是合法公民,他也沒有欠債,可是……據說執法員們會把這些欠債者賣給那些他們曾得罪過想要討好的人,必要時,會一個接一個地賣掉,巡邏執法員嚇人的哨聲更是使馬克渾身顫抖。

據說最不幸的欠債者會被送到監察長,也就是奧格拉城的統治者那。即使講故事的人在提到統治者時,也會變得沉默。除了這座城市的最高級別的人見過他並知道他到底是誰之外,其他人都沒有見過統治者。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被抓入交易塔的人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據說,統治者有一本分類帳,裡面寫著每一個奧格拉人的名字。他能從每個人的名字當中看見此人生活的樣貌,如果他把某個名字用筆劃掉,這個人就會變成從來都沒有存在過,或者他們的生活會被遺忘和毀滅。

    莉莉皺起眉頭:「嚇到你了,是嗎?」

    其實,馬克的恐懼感早已被不安所取代,他繼續學習書中所介紹的事。但進度卻仍是那麼緩慢,令人痛苦。

有次上課時,馬克大聲地抱怨說:「書裡面什麼也沒有!人們除了抱怨自己的生活,就是因為欠債而被逮捕。就沒有別的書了嗎?」

    「除非你想在醫生那讀到感染的書或是想從伯爵那裡偷到其它書,否則,不管怎樣,這是關於真實人物的書,這些人都帶著恐懼和希望。別說你不擔心未來吧?」莉莉反駁著,並把目光放到書上。

    「唯一能嚇到我的,就是那些我所見過的真實。」馬克反駁說道。

    她把頭低到他的肩膀處,指著下一行:「這行講的是什麼?」她耐心地說。

    馬克皺了皺眉:「這真的對我有幫助嗎?」他問道。

    莉莉使勁點點頭,但仍把目光定格在書上。

    「這是一座大城市,馬克。如果不讓其他人做些事情給我們看,又怎能學到東西呢?」她和馬克目光交接。「難道你就不能為別人想想嗎?你想永遠待在這座塔樓裡而不去瞭解外面的世界嗎?」

    馬克感到莉莉會說出他心中的答案,那就是,他試著去瞭解了外面的世界,但卻不怎麼喜歡它。

    「如果我是他們,我會尋找一種方式來讓世界為我工作。我不會坐等下一場災難的來臨,讓自己被傷害到。」馬克把書闔上,激動地說。

    莉莉臉上露出他無法讀懂的表情。

    「怎麼了?」馬克不高興地問。

    「沒什麼,除了……大部分都不是他們的錯。你不為他們感到可惜嗎?」莉莉暗含思索地說。

    「這只是一則故事。」馬克嘟嚷著。

    莉莉仍把目光放在馬克身上。

    「那不是答案。」她說。

    「不管怎樣,這個內容不是講述一個真實的家庭是如何生活的。這裡的確沒有足夠的描述……」莉莉輕聲地說。

瞬間,馬克感到了強烈的罪惡感。

「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他開始說話,但莉莉搖了搖頭。

「沒關係,」她說,並從他手中拿過書。「別停下來。」

「停下什麼?」

「告訴我真實的家庭會怎樣做,我想知道。」她猶豫地說。

馬克無話可說了,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嗯,兄弟姐妹們有時會打架,但不是真打……母親會試著讓他們和解,讓每個人感到安全……她會愛每一個人……父親會……」馬克遲疑了。「他會保護自己的家庭……讓每個人都待在他的身邊。這是一個優秀的父親會做的。」

「他會的,那就是他應該做的。」莉莉說著,平靜中帶著些尖銳語氣。

他們相互看著對方,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馬克想謝謝莉莉,他從她的目光中就能看出來眼前這位女孩是瞭解他的。之後,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莉莉再次打開書,臉上微笑著。

「好了,別再分散注意力了,回到閱讀中來吧。除非你想讓我說服醫生把合約賣給一個清潔工。」她輕聲細語地說。

馬克放鬆了一些,屋裡所有的緊張氣氛都消失了。

「我想看著你嘗試。」他看著書讀道。

這就是他的漸漸開心起來的理由,和一個奇怪的女孩住在一座古老的塔樓裡,這裡還有一位他無法理解的主人及總是從樓上傳來的尖叫聲。時間就好像是永恆的,似乎會永存下去。但事實並非如此,他清楚地明白莉莉說的是對的。

同時,他發現了閱讀另外一個重要性。只要若是能夠再多一點瞭解,他就會注意到執法員寄到門口的收據上有他的名字,那是莉莉給他生日禮物的合約收據,他會把它藏起來,而不會把它放進醫生的那堆檔案裡,讓醫生知道一切。

伯爵的聲音總是震撼著塔樓,馬克在自己的房間都能感到這種震動。他畏縮回去,企圖躲掉那陣陣作響的聲音。有時他聽到醫生喊著自己的名字,他卻無法回應。他坐在床上,雙膝頂著下巴,抱著腿顫抖著。如果他被伯爵看到了,就會被趕到外面去。

門突然被打開,他把頭埋進雙膝裡面,抓著破舊的床單。他是不會被帶走的,但是他強烈地感到有一隻手在抓著他。

「馬克!」

這是莉莉的聲音。他向上看,抓住她的袖子。

「別讓他們帶我離開這兒,我寧願住在最底層的地下室,整夜地工作,別讓他們帶我離開……」他抽搐著。

「不僅僅是你,馬克。」

他停下來。莉莉的表情看起詭異又緊張。

「伯爵發現了你,然後和醫生起了爭執。醫生說你不會再被感染了,但伯爵說這是關於信任,為何在他的家中藏著人……」她屏住呼吸說著。

莉莉的語氣慢了下來,她在集中自己的精力。

「伯爵擁有這座塔樓,他要把醫生趕走,因此,醫生走到哪兒,他的傭人也會跟到哪兒……

馬克崩潰了,躺到床上,呻吟著。

「別讓他們把我趕到外面,莉莉。我會死的……我不能……

「那就和我做個交易吧。」

莉莉清楚而鎮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坐了起來。她拿出一份合約,上面已經蓋了她的印章。

「你不想離開,可是我想,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也不想把你留在這兒,你我之間只有一個人能離開這裡。」她說。

馬克盯著合約看。合約的內容很簡單,即使是他也能讀懂。顫抖之中,他把手伸到口袋裡,拿出自己的印章,他猶豫了。

「我們能這樣做嗎?允許這樣做嗎?」

「這是合法的,我們的年紀相仿,我們的價值是一樣的。」莉莉答道。

馬克想到這點,頭腦也開始快速旋轉了。

「如果伯爵認為我生病了,是不會要我的」

莉莉搖了搖頭。

「醫生說他會想辦法說服伯爵,跟他說你不再危險了。」

「我會單獨和伯爵待一會兒的。」

「真的嗎?」

「他是一個固執的人,會讓你整天不停地工作。但是他很有錢,會給你飯吃,你從此都不需要離開塔樓了。」莉莉說。

馬克戴上戒指,把它移到滾燙的封蠟旁,他抬起頭來。

「那麼你呢?」

「我不知道。」她答道,馬克也注意到,儘管她有決心,她那拿著合約的手卻在顫抖著。

「我會給你寫信的。如果可以,我會來看你的。你也會給我回信,是嗎?」

這一會兒,他們互相望著對方,然後馬克點了點頭。

「我會想妳的。」他輕聲說著。

莉莉把合約拿到他的面前。

「我知道,但這裡是奧格拉。當他們到來時,如果你想活命,就得把握住機會。」她說。

當馬克把印章壓到封蠟上時,她不再說話。她點點頭,抓住他的手說:「要活下去,馬克。」然後她就走了。

幾個小時以後,馬克仍舊麻木地坐在床上。騷動聲、叫喊聲和嘈雜聲過了一會兒才停了下來。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清楚當時的時間。

他聽到遠處的鐘聲,這意味著伯爵要吃晚飯了。

悄悄地,馬克吃力地爬上樓梯,樓梯也變得愈來愈窄,愈來愈黑,似乎它的盡頭就在塔樓的中心。最終,在樓梯頂部,他站在一扇從未見過的門前。莉莉曾提到過這扇門。這扇門是用黃銅做成的,透過這扇門,可以看到星星。

「先生?」。他說話的聲音有些急促,但他試著消除聲音中的顫抖。

停頓了一會兒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下樓的沉重腳步聲。馬克屏住呼吸,但門並沒有被打開。相反地,他聽到隔壁房間裡發出的低沉聲音。

「是誰?」雖然聲音並不高,但卻帶著無限的恐嚇,令人生畏,就像遠處的雷聲一樣。

「嗯……」馬克覺得自己口乾舌燥。「先生,是你的新傭人馬克。」門後的聲音安靜了下來。

「莉莉……她和西奧菲利斯醫生一起離開了。我留了下來。我想……您是認識我的。」

又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

「你很幸運,孩子。現在我沒有時間去雇傭新的傭人。我被告知你現在痊癒了。」「不管怎樣,如果你感染了我,我會在臨死之前把你從塔樓裡趕出來。聽清楚了嗎?」伯爵的聲音有些低沉。

「是的,先生。」

「今晚我不想吃東西了。我要工作。明天早點送早餐過來,孩子。我在等客人。你現在先離開吧。」

還沒來得及思考,馬克趕緊遵守了最後的指示。伯爵的命令顯示出了他的權威。他走進廚房,爐火已經熄滅了,莉莉的針線活兒也留在椅子上。馬克沉重地坐下。就這樣,在這個偌大又古老的地方,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睡前,他還是很惶恐自己此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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